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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舍友老七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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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想他们,又特怕见他们。
人这玩意儿,说变就变。姑娘的心思你捉摸不了,男人其实也一个尿性,印象中是那时喝酒打架连星际的兄弟,一见面变成了满嘴心灵鸡汤的保险销售员,你跟他聊过去,他跟你聊理财,你想知道地现在过不好,他只关心你的职位和年薪,这种心空空荡荡无处悬挂的难受,只有住过集体舍的人才晓得。
坐在窗口瞧着外面,北京郊区的巷子在热风中闷着,骑自行车的大爷摔倒在马路牙子、塑料袋里的鸡蛋碎了一地。大爷躺在那儿叫唤,有个小伙子走过来瞧瞧,转身进了路边的网吧,网吧窗户上贴着大字:两元一小时包夜十元会员卡充一百送一百买泡面送火腿肠。
我想了想,跟我上大学时候的物价似乎没什么变化,盯着网吧瞧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熟悉,从网吧二层防盗网围着的窗户望进去,那泛黄的纯平显示器、日光灯管旁边飞舞的蛾子、吧台柜子上层满灰少的几瓶洋酒,墙上神族狂热者的海报,一切都跟当年的蓝宇网吧几乎一模一样恍物之间,那些发光的屏幕前坐着年轻时候的我们,那举着泡面叉子指点别人分兵操作的,不正是刚刚长出胡子的我吗。
我打了个激灵,仔细一看,一切都变了,网吧是崭新的,里面坐的失败者也是崭新的。大爷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走了,塑料袋滴滴答答流着黄汤,柏油路上的鸡蛋眼瞅着就快熟了。
这时候手机滴答一响,又有短信进来,志强说:「对了有空去看看那谁吧,好长时间没去了,总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得了见面再说吧,别迟到,迟到罚酒,喝死了算。」
那个谁。
这个词扎得我胃里一疼,像喝了杯冰冷的二锅头,里面还泡着根冻得梆硬的鱼刺水。平常上班下 吃饭玩游戏打飞机睡觉,日子过得平静而没啥指望,回忆之类的东西都在后脑勺的淤泥里面沉着,黏黏糊糊,不把头壳敲烂,根本挖不出来。
那个谁。
我去冰箱里拿瓶燕京啤酒,拿牙咬开瓶盖,坐进客厅沙发,仰脖灌了半瓶。室友从屋里歪脖看我,说:「你丫大白天喝什么酒啊是又跟姑娘掰了?来打把2V2把我的战绩刷成超炫酷的200胜50负,请你出去吃羊肉串嗑毛豆喝不掺水的扎啤,不过结账还是AA啊。」
我说:「滚蛋」
我的酒量也就一瓶燕京,半瓶下肚觉得晕晕乎乎,打开电视,上面在播西游记。我开始想志强说的那个人。从脑子的淤泥里一挖,腐烂发臭的东西一咕嘟浮了出来,刚提起开头,就揪出一串,想撇开已经黏了一手,甩不掉,斯不断。
事情发生在大三上学期。
我们宿舍的老七是个狂热的游戏迷,对星际的着迷程度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个眼镜,说话口音挺重,但脾气挺招人喜欢。最早搬进宿舍的电脑就是老七让家里寄来的旧联想,奔腾233的CPU,128兆内存,3.2G硬盘,15寸纯平显示器,开机进windows得六分钟时间,从点击Star Craft图标到开始游戏,足足要等十分钟。
但我们把电脑像宝贝一样摆在桌子正中间,早晨六点半来电,准有人跳下床打开电源,嘴里叼着牙刷,抢着玩第一把:晚上十一点停电之前,屏幕前必定挤满了脑袋,不是看日本小电影,就是为了Grrrr 和 Slayer boxer 的比赛吵翻天。那年暑假有几个人没回家,宿舍不断电,老电脑日夜开着,两个月之内从来没人碰过关机键,除非它因为系统崩溃和过热而蓝屏重启。
大二下半学期宿舍楼拉上了网线。我们以学习计算机的名义陆续买了电脑,
老七的旧联想功成退,被收破烂的用五十块钱收走搬上三轮车。老电脑退休的第二天,他从中关村扛回一台簇新铮亮的组装机,以TNT2Pro显卡为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干多块,还不包括一台大功率的UPS电源。
我们都对色彩明艳的19寸特丽珑显示器垂涎欲滴,老七却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买张小桌子,把电脑搁在他靠门上铺的床上,设了BIOS密码,拉个小帘子,宣布从此电脑不再公用,布帘后面是他的私人空间,要联网打nunters地图喊一声就行,但想借他的的电脑玩游戏看片,对不起,欠奉。
我们一开始很不理解,喝酒时候灌了老七几回,得知他买电脑的八千块是挪用本学期学费加上三个月的生活费才凑够的,辅导员和学校财务每天找他要钱,他每天拖延,已经被学院副书记约谈好几次了。
志强当时气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说:「老七你现在去中关村给我把电脑退了,我们虽然是没把大学当回事儿的瞎胡上,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混张毕业证,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时候挂了那么多课,上学期一口气重修补考了七门,小抄做得好都过了,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有六个挂科没有重修倒连学费都欠看不给,你他妈的不想毕业了吗你?
老七红着脸打着嗝,说:「大学算个屁,毕业证算个屁,老子将来要当职业星际选手,等老子练熟了克隆技术和三线操作,手速达到300APM,速出隐刀一砍一个准,闪电矩阵指哪打哪,到时Grrr、Yellow 和 Boxer 在老子面前算个鸟蛋,WCG分分钟夺冠,暴雪的名人堂里必定有老子号!从现在开始谁也别劝我上课,老子这一辈子的追求就是星际了,不服,单挑,赢了我再废话!」
志强捋起袖子准备揍他,我们在旁边使劲摁住,他气喘吁吁说:老七你有种,咱们现在就回去连星际,我赢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里去退电脑,你赢了,我从此再也不说一句废话,你爱干嘛干嘛,死在帘子后头我他妈都不多看一眼。
【不连的是孙子。】老七梗着脖子说
俩人把桌子一掀走出饭店,我们忙不迭在旁边护着,老五在后面把账结了追出来,那会儿是晚上八点多,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志强和老七在路上咋咋呼呼叫唤,要单挑的消息就一下子传开了。当时局域网的速度很慢,我们在局网加了一个名叫BlueFan的星际服务器,老七在BlueFan 的记录 是255胜127败,排名前十,但战绩不算突出。
志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手速是我们之中最快的,靠着6D速狗和刺蛇海战术独霸一方,战绩是惊144胜29败,雄踞
排行榜亚军,这两人要打赌单挑,bluefan管理员亲自建立Lost Temple地图选择旁观模式等待两人加入,在那个时刻全服只有这么一个主机存在,所有人都停止战斗准备观战。
我们宿舍挤进了三十多个人,连阳台都占满了。志强红着脸坐在桌前,一边等自己电脑开机一边抠出鼠标滚轮擦拭,老七钻进上铺的帘子后面,罗技超级旋貂MX300的红光一闪即逝。
人群之中露出老四细长的脖子,他偷偷观察帘子里的情况,说老七的酒劲上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时候单挑必输无疑
几分钟后战斗开始,志强6D速狗,被老七5D速狗完灭。
志强说三局两胜。
第二局志强刺蛇海战术、被闪电兵团杀,无奈GG
志强说五局三胜。
然后说七局四胜。
接着说九局五胜。
最后BlueFan 的管理员实在看不下去,宣布老七获胜,并在熄灯前十分钟关闭了服务器。
志强放开鼠标,失神地瞧着失去连接的星际画面,老四掀起上铺的帘子看看,发现胜利者已经趴在键盘上睡着了,两腿之间不知何时吐了一大滩,战况激烈,没人发现。
老五问咋办。
志强说:「还他妈的能咋办,带把儿的爷们愿赌服输,以后谁再管他谁他妈是那个。」
这以后志强里然没说过老七一句,我不知算是守信,还是有点绝情。
暑假归来,老六因为上学期挂科较多被请家长,他爸爸在学院办公室外当场脱下老六的裤子打底股,打得噼啪作响,全学院的女生都看见了,这出苦肉计换得老六勉强升上大三,而我们这种每回挂一两科的废物学生并不在老师的视线范围内,也顺利变成大三学长,可以在社团勾搭大一学妹
老七留级了。他期末考试八门课挂了七门,包括但凡出勤就能通过的体育课,唯一在及格线以上的是选修课《青春期性保健》,他令人惊讶地拿了个高分。
坐火车赶到老七五百公里之外的老家,把成绩单往他父母的院门口一贴,转身就走。老七的父母扔下锄头在后面追,拉着老师的手痛哭流涕。
辅导员说:「这孩子脑子是很聪明的就是转不过弯来,玩游戏能当饭吃吗,大学生每天不学习窝在宿舍玩游戏期本考试考得一塌糊涂,这样的学生留着是祸害,要处分,要开除。」老七父母恳请老师给个机会,一定好好教训孩子。
辅导员说:「那把孩子叫出来谈谈吧」。
老七父亲惊讶说:[这孩子不是在学校勤工俭学当兼职吗,啥时候回老家了?
原来老七跟学校说回家干农活,打电话给父母说在学校工作,在校门口溜达一圈回了寝室,就再也没出宿舍门。那个暑假老二在动物园批发市场打工卖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寝室给老七带一份酸辣粉如肉夹馍,要不是有他,老七没准会饿死在床上
据老二描述说他根本没看见过老七下床,小便拿个大可乐瓶尿进去,床尾堆了一排装满的瓶子,大便不知怎么解决;也没看见过老七吃东西,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给就不吃不喝,时时刻刻盯着屏墓,嘴里念念叨叨。
老二说早晨一睁眼就看到老七在玩游戏,晚上下班回来看连姿势都没变,有时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见老七的帘子后面透着红黄蓝绿的光。
我们宿舍没有谁爱干净,每个学期床单枕套也总要换两次的,老七则不同,他整整一年没有换洗过床单被套,蓝色棉布变成某种怪异的灰绿色,身旁墙壁油腻腻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头皮上,奇怪的是靠近他铺位却不觉得恶臭,只有种淡淡的酸味,可能脏得太厉害了,反而达成了人与污物的和谐共生、
不过那个暑假老二常被臭味困扰,因为老七将吃剩的酸辣粉和肉夹馍塞进塑料袋丢在床上,北京的夏天闷热,剩菜隔天就酸臭扑鼻苍蝇乱飞,可老七本人浑然不觉,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不过镜花水月,真实的宇宙和生命意义只存在于游戏之中。
有一大老二头在忍无可忍,爬到床上把老七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脑理干净,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样去不行,立马下床洗澡换衣服晒床单,老七的眼神魔怔地盯着老二的脸,似乎能透过他的皮肤看到后面的索尼特丽珑屏幕,双手噼里啪啦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老二僵硬地扭回头看,发现老七刚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盗船释放的分裂网完美封锁了四辆坦克和两个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队一拥而上冲破防线,对手立刻打出了「gg」。
[哈,战网排名又升了一位,CQ2000你给老子等着。」老七喃喃说。
老二打了个寒颤,慢慢爬下床,把帘子拉好。用他的话说,老七已经疯了,以前认识的那个老七不在了,现在坐在床上的是个怪物。
他说的没错。两个月后,老七真的疯了。
04
我没能喝完一整瓶燕京,酒还剩个底儿,我歪在沙发上睡了。睡得并不安稳,乱七八糟做梦,一会儿梦到志强,一会儿梦到老二,上学时候我跟这两个人关系最好,虽然号称七兄弟,也有亲疏远近。
像老三老六就走得近,俩人刚开始一点儿都不和睦,同时追机电二班的一个女生,为这事儿没少打架,后来那女生跟民族大学的一个带刀汉子搞在一起,俩人觉得同病相怜,喝酒吐着吐着就成了铁哥们。
老六重修课考试有一半是老三替考的,因为老三作弊的技术最好,把课程重点敲进电脑,用宋体四号字、行间距0磅、4分栏打印成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裁成小纸条一圈一圈缠在钢笔的墨水管遇到危急时刻把笔管一撅,墨水溢出来浸湿纸条,能做到死无对证。靠这招老六帮自己和别人度过了不少难关。
毕业以后老四成了美容会所的职业减肥师,每天的工作是往阔太太们身上一圈一圈缠保鲜膜,我觉得这大概是因果循环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室友还在那儿玩星际,看我一眼,说:「你丫倒是心宽坐那儿就睡着了,刚才房东敲门收房租我假装不在家没敢开门,可你丫睡就睡吧还打鼾,鼾声跟火车拉笛似的隔两层楼都能听见,实在没辙开门把房租交了
下饭钱都没了吃什么串,喝西北风去吧。 我算了算,说:「离发工资不是就剩二十几天了吗。」
他说:「滚蛋。」
我回到屋里,坐在窗边点了根烟,抽两口就掐了。我这个人就这样,抽烟喝酒玩游戏打牌泡妞。可烟抽不多,酒量不大,打牌没瘾,泡妞没钱,游戏玩多了头晕恶心,就打星际这个癖好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
上浩方打了两局Luna地图单挑,都输了,我总觉得我挺厉害,照照镜子,还是个傻逼,跟当年没什么两样。
记得大学时候有次喝酒,志强说:「以后咱们这群人里面最有出息的指定是老五,老五一定能成个大人物,我们其他人都是傻逼」
我当时不服气,站起来说:「志强你丫别跟这儿损人,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我他妈的以后混出个模样让你们看看我究竟是牛逼还是傻逼!」
志强竖起大拇指说:[好,我等着。」
十年以后,老五成了企业高管,我是一个租住在城中村的码农,每次有人想组织大学同学会我都绝参加,因为没脸见他们。这次志强组织十周年聚会,我内心是抗拒的,但他提到了「那个人」。
这词儿真狠,冰凉凉的,出事以后大家不再愿意用老七来称呼他,因为心怀愧疚,觉得不安。
大三开学,老七留级了,本来学院给出开除学籍的处分,他爸妈坐长途汽车来到大学,拿土鸡蛋和甲鱼堵住了书记的嘴。虽然是农民,承包了果园和鱼塘的老两口并不算穷,当下交齐老七欠的学费,请书记、副书记、辅导员和几位老师在高粱桥无名居吃了顿奢侈的淮扬菜,开除学籍改成了留级查看,大三开学,老七变成了大二学生。
他爹妈走的时候给我们宿舍搬了箱自家种的苹果,恳请我们帮忙照看独生子,老七却坐在帘子后面玩游戏连声招呼都不打,气得志强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喘气。老五解释说老七得抓紧学习把拉下的课外上,在电脑上学习图形软件没空分心,请老两口谅解,两位老人欣慰地连连点头,掀开帘子看了儿子五分钟,转身背着彩条布包走了。
志强说:「我看不下去,出去刷夜了。」
老二说:「我也去。」
老五坐过来跟我商量,说:「老七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个办法,长此以往人就废了,得想辙把他从床上揪下来。」
我说:「能咋办,把他电源线剪断了?」
老五听了眼睛一亮,说:「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其实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老五却言出必行,也许这就是傻逼和牛逼的区别。
当天晚上我和老五没有去网吧刷夜
功听收音机里的前列腺保健节目,一边在阳台抽烟聊天。十一点零五分,宿舍熄灯了,楼道里响起一片哀嚎,老七的帘子后面还幽幽亮着光,他的UPS电源能让电脑多工作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可以多打一把1V1,这就是老七的执着。
我说:「这样不好吧,万一老七生气呢。」
老五说:「生气也是好事儿,你看老七一头埋在星际里面,七情六欲都没有了,生气起码还是正常人的反应,要不生气那问题才叫严重了。」
我说:「你准备好剪刀了?」
老五说:「电源线不值钱二十块钱买一大把,我准备把他的机箱电源搞坏,到中关村换个电源一来一回一天时间,好歹让老七出趟宿舍楼。」
我说:这样不好吧,万一老七发现了。
老五说:「老七模拟电路从来都没及格过,他看不出来,再说发现了就赔他呗,大不了把我电脑的电源换给他。」
终于帘子后的光消失了。我们望着靠门的上铺,借外面街灯的亮光隐约看到老七的轮廓,他在屏幕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钟,仿佛在脑海中打完刚才的一局游戏,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后脑勺接触枕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吓了我们一跳。
我和老五抽完一整盒都宝香烟,嘴里一股鸟屎味道。校园安静了,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我们不知道老七睡着没,故意打开宿舍门去厕所,来来回回,发出很大声音。帘子后面静悄悄的,既没有咳嗽声,也听不到呼吸的动静
我说这感觉有点瘆人啊。
老五说:「没事他肯定睡着了,昨天周末不熄灯,他肯定玩了个通宵,今天得补觉了。」
我们蹑手蹑脚走到他床铺底下,捏起帘子一角看里面,十月份天气还热着,床上的人却把被子缠得严严实实,灰绿被单的色泽、味道与滑腻质感让人联想到裹尸布。我盯着老七的脸看了一会儿,没法确定他是否还有呼吸,忍不住想伸手探探。
老五轻声说:「他睡着了,你拿手电照着,我开工。
我从裤兜掏出小手电打开,照着老七的电脑机箱,老五拿根筷子探进机箱电源的散热孔,拨开风扇叶片,挑出一根红色的电线,用剪刀轻轻切断,伸手比划了个「ok」的手势。
我们轻手轻脚回到阳台,关上门点上烟,呼哧呼哧喘气,互相看看都是满头汗。
我说:「这么快就搞定了?」
老五说:「把电源散热风扇的线剪了,明天开机玩游戏没啥问题,时间一长电源发热必烧无疑,而且电源风扇不在BIOS监测范围内,主板不会报警,最迟明天中午就能看到老七下床了。]
老五不管说什么我都相信。我们击掌相庆,用暖壶里半冷不热的水泡桶红烧牛肉面分着吃了,当做庆功宴。
第二天早上去网吧刷夜的兄弟们精神亢奋地冲进宿舍,把打包的杭州小笼包往桌上一扔,嚷着说昨天在浩方遇见一伙4V4狂人,肯定也是在哪个网吧包夜的学生,打Hunters地图激战两小时本宿舍险胜,对方不服气相约在Big Game Hunter富矿图4V4决战。
志强的脾气当然不会让步,这一局打得势均力敌精彩纷呈,从凌晨两点一直打到天光大亮,地每一寸土地都修满地堡和光炮,航母与飞龙漫天飞舞,计算机被拖得不堪重负嘎嘎作响,画面严重卡顿,双方还在不停圈兵向战场中间A过去,谁敢瞧一眼地图中央区域,密集恐惧症能当场发作。
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了,打拼音说「nimen very lihai,tomorrow jixu lianji!」
对方估计也正处于崩溃边缘,立即回复说「yingxiong like yingxiong,gg,baibai!」
双方握手言和,争先恐后退出业已卡死的游戏。
我叼着牙刷说:「哦,牛逼。」
他们兴高采烈地聊了半小时,突然同时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我坐在阳台抽烟,感觉很紧张。早晨一来电老七就坐起来打开电脑,隔着帘子看不清他在干什么,只能听见手指高速敲击键盘的噼啪声。
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机箱,我盯着电源风扇的位置,等待着那里火花飞溅冒出滚滚青烟,越等神经越紧张,叼着烟忘了抽,过滤嘴不知何时粘在嘴唇上,两根手指夹着准备弹烟灰,谁知烟纹丝不动,手指从烟屁股一直撸到烟头,滋的一声燎起了泡。我大叫一声麻痹,马上捂住嘴巴伸头去看老七,他的帘子静悄悄一丝波纹也没有。
老五临时有事要出门,走之前跟我说不用一直盯着,什么时候老七电脑坏了,催他出门去修电脑就行。我说:「没问题交给兄弟我吧」。到现在,我后悔了,这活儿太累人,比跟高手1V1还紧张。
就这样一直盯到中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上课的好学生陆续回到宿舍楼,志强他们的鼾声此起彼伏,阳台对面的二食堂飘来饭香。我烦躁地翻完半本柳残阳的武侠小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考虑要不要开机打两局电脑放松一下心情
这时靠门上铺的帘子慢慢掀开一条缝。
老七声音平淡地问:[是不是停电了。」我说:「没有啊,风扇还转着。」
他说:「知道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老五搞的小动作终于生效了,没有电火花也没有青烟,老七的电源在片刻之前安静地死于高热。我掐灭烟头大步走到他床下,说:老七是不是你的电脑坏了,你成天在那儿玩游戏很容易把显卡什么的烧掉,要不送到村里检查一下吧。」
老七冷淡地回答说:「用不着。」
我说:「反正电脑都坏了,你下来,一块儿去食堂吃个饭吧,听说今年经管学院新来的漂亮学妹们
三食堂的回民窗口吃拉面,咱们一起去搭讪,专找俩女生一桌的,要是成了,你一个,我一个;要是成功一半,你先上。]
老七说:「不去。」
我就有点火了,说:「你丫每天在床上窝着是孵蛋呢?人家拿奖学金的拿奖学金,准备考研的准备考研,老五被日企看上去五百强企业实习,我们几个虽然是他妈的废物好歹也混到了大三,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丫自己是什么模样?」
老七在帘子里沉默着。
我提高音量说:「志强那么看重你你一点面子没给人家留,老二好心好意给你带饭你把人家的心扔地上啪的一声摔稀碎,大家是一块儿玩星际的兄弟,玩游戏是为了高兴,就你他妈的玩魔怔了,要是你爸妈现在在这儿准能爬上去大耳光子抽你你信吗?
「砰」的一声巨响。
起先我以为是灯管炸了,接着老七的19寸特丽珑显示器贴着我的鼻尖摔下来砸向地面,轰然溅起漫天玻璃碴。显示器线拽着机箱键盘插座和电脑桌一股脑坠落,我伸出手臂一挡,觉得上半身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踉跄两步跌倒在后面老四的床上。
睡觉的志强他们被响动惊醒,老四把杂物推开扶住我,惊呼说:[你头上流血了。
我挣开他的手跳起来,指着老七说:「你丫是彻底不顾兄弟情面了是吧,你丫给我滚下来,今天不把你丫脑浆子打出来算我白吃了二十年大米饭。」
老四在后面拽我一把,说:「别叫别叫,你看老七的手。
我喘着粗气睁眼看,觉得看不清,用胳膊抹一把眼窝,热热的全是血。等看到老七的时候我惊呆了,他半跪在上铺,右手握着拳头,拳头上流着血,中指上有个深可见骨的口子,几乎把手指连根切断。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痛楚,嘴角冒着白色泡沫,镜片后面的眼睛像鱼一样凸着,眼球指着我,眼神聚焦在其他地方。
「别提老子的爹娘。」他说:「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人,千万别提老子的爹娘。老子没有爹娘。」
我们搞坏了老七的电脑,老七用拳头砸破了他珍贵的特丽珑显示器。
这时志强怒吼一声抓住床铺用力一拉,不知从何处而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把整张床扯得倾斜,老七身子一歪跌倒下来,志强双手一捉一放,把老七扛在肩膀,说:「老四留在宿舍通知辅导员,给日本鬼子公司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找到老五,其他人跟我去医院,老二先出去借宿管的三轮车,快快快!」
志强扛着老七跑出房门,我们一窝蜂跟在后面,血滴滴答答沿着志强的胳膊肘流下,楼道里站满了人,我们推搡着围观者说让开让开,人们就跟着往宿舍楼外面跑。
外面阳光刺眼,照得我一阵眩晕。老二推着三轮车冲过来说赶紧上车,老七在志强背上昂起头来,说:「要带老子到哪去?老子刚才那局1V1还没打完,三线空投龙骑舞骚扰你们会吗,金甲虫配运输机躲坦克炮轰你们会吗,你们这些傻逼,你们懂得个屁!」
没人听他说话,志强把他平放在三轮车上,掏出条蓝手绢紧紧缠住他的手,众人推车向校医院跑。校医院值班大夫一看这阵势吓了一跳,说:「把人抬进来,留两个帮忙的,其他出去。」
我和志强留在屋里。医生解开手绢,用纱布和酒精棉球擦去伤口的血,露出白花花的伤口,再次吓了一跳,说:「怎么伤得这么严重?骨头血管肌肉神经全部切断,两个指节间只有一层皮连着了,这可怎么缝合?」
话没说完,如喷泉般冒出的血就遮住了伤口,我不知道人的手指能够涌出那么多血。老七一直在念叨星际的各种战术名称,说:「现在老子的二基地开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要不是4D放狗,靠第一波兵没人打得下老子的建筑学防御。」
志强说:「医生你得做点啥,这血出得太吓人了。」
医生说:「我现在只能做紧急止血处理,没法缝合,这手术不是我一个校医院的医生能做得了的,你们赶紧联系大医院接收,别耽误了,一旦组织坏死就彻底完蛋了。」
我和志强着急说:「那哪行,一时半会儿去哪找大医院接收。」
医生只是一个劲摇头,绑紧老七的手腕和手指根,用纱布裹住伤口。
这时候外面乱糟糟的,老五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说:「正好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老七出事就直接到医务所来了。」
一听这情况,他立刻说:「我去打两个电话联系医院,你们别着急,回宿舍把老七的身份证学生证保险证拿上,让辅导员从车队找个车,跟门卫打好招呼。
老五一来,我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果然没用多久他就联系好了积水潭医院,辅导员和学院副书记此时也乘车来到医院门口,我们合力把老七抬上车放好,关上车门。
志强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花坛上,说:「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出虚汗。」
这时忽然所有人都瞧着我,我才记起自己头上也流了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栽向地面。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叫唤,我想说:「别吵吵让我睡会儿」,但大概没能说出声来。
后来他们给我讲了老七之后的事情。学院的桑塔纳轿车把老七拉到积水潭医院急诊室,医生揭开纱布一看就说伤口太严重了要马上进行手术,由于送医及时,接合手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能保证恢复功能。辅导员在通知单上签了字,老七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一做就做了七个小时,志强他们从午饭时间等到夜幕降临,新闻联播播完了手术室大门才缓缓开启,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说:手术成功了,幸亏伤口切面比较光滑干净,预后还是比较乐观的,只要积极复健,中指能恢复百分之八九十的功能。」
志强当时就蹲在墙角哭出声来。
老七保住了手指。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这算不幸中的万幸,可要是能重新选一次,我宁愿他那个时候变成残废,这辈子再也不要碰鼠标与键盘了。
因为一个月后,手指头还没长好,老七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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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update: 2024-07-13
“一舌转轮!一睫大千!妙境诸极,非言可诠!天好神诡,得毋气镌!吾主至高!安敢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