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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奴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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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满春院,做了十几年的龟奴。
人人都能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龟公不配做男人。
我知道,我是连下九流都不配入的那类人。
可乱世之中,有一处容身之地。
又谈何容易?
1
第十三次在段副参领的宅子前等到半夜。
隔着院墙,我隐约听到他酒后吐真言:
「我堂堂政府要员,还真能娶你一个窑姐不成?」
不多时,我等到了哭啼不止的柳如是。
跟前面十二次满面春风的,不大同。
我无言,在右肩铺上一条白帕子,蹲下身,请她上肩。
她泪眼娑娑地坐上来,我按住再熟悉不过的一双小脚。
融在一起的长长影子往胭脂胡同回。
拐进胡同时,柳如是叫停我,命我扭头把她送到隔壁胡同的大烟馆里,
可老鸨严禁姑娘们抽鸦片,除非是陪客人。
照往常,我一个龟奴,只能在满春院和客人家里来回。
不经刘妈妈的允许,不能擅作主张把人送到别处。
但这回,柳如是在我肩上哭得一抽一抽,难过顺着血管震颤着我的心尖。
我知道,她寻一个良人赎走她的愿望,这次又落空了。
贝勒、商人、厂主、教授、大校、将军…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回。
恐怕是没了。
她年纪渐大,马上就要三十,姿色渐衰。
要不了几个月,就得离开满春院,沦落到三等四等妓院去。
极少违背院里制度的我,心一横,转身把柳如是送进了烟馆。
罚一个月工钱就一个月工钱罢!
2
我把她放在卧榻上。
她侧躺着,右眉上的美人痣只闪烁。
收起眼泪,把熟膏放进烟枪,再把枪斗靠近烟灯慢慢加热。
一口一口啜起来,雾气腾起,呛鼻。
旁边同样侧躺着的男人们,瘦成骨头架子,挑逗我:
「赵三儿,你也来吸上一口嘛,延年益寿,让你千年的王八变万年的龟,生生世世做龟奴。」我默然退出门外候在一旁。
这般的调侃辱骂我习惯了,只当成耳旁风吹过。
年轻时,别人骂得狠了,我还想争上一番。
记得刚到满春院时,旁边朱家胡同里有个小乞丐。
我赏他一口剩饭,他却骂我做龟公不配做男人。
当即厮打了起来。
当了二十多年后,听得多见得惯,早已心如止水。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也瞧龟奴不起。
按照惯例,成了龟奴,就要在青楼里服务一生,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
但眼下天下大乱,皇帝小儿下了台,大总统们一个接一个上任。
前几年有个国立北京大学的大教授,和柳如是缠绵后,告诉我:「如今倡导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你也应当去追求个人的幸福。」我开始眼巴巴地做梦,希望青楼的制度能随着国家的变化,变上那么一变,也许刘妈妈就能准我娶个妻。
所以,人人都抽大烟的年代,我不抽。
以前只有洋土贵的时候不抽,现在有了国产的便宜杂膏,也不抽。
每个月三块大洋的工钱,我一分不花,统统攒下。
我想着,是不是有一天,能攒够把柳如是赎出来的钱。
我想,也许我可以当她寻不到的那个良人。
一头良龟也行,如果她不嫌弃。
只不过,这个想法,我没敢告诉过任何人。
任谁听了都觉得可笑吧:
毕竞我这三块大洋,连供她抽大烟都不够。
3
这回她吸食的时间着实有点久了。
我靠在青砖墙上,等到天边破开了鱼肚白。
正惴惴不安时,屋内冒起了浓烟,且并不是鸦片尿臭带苦的味道。
随即火舌伸出窗外,红光冲向天。
男人们惊叫着鱼贯而出。
唯独不见柳如是的踪影。
我从人群里逆着挤进去。
看到她在烟榻上昏睡不醒,草席棉褥和头发衣衫,都已经被歪倒的烟灯点燃。
把她背出来,扑灭身上的火焰后,才发现。
她原来覆满脂粉的脸蛋上,烧伤斑驳。
这回惹下大麻烦,满春院十年的头牌被我毁了。
以刘妈妈心狠手辣的作风,一个月工钱是远远不够了,轻则赶我出门,重了要我性命也难说。
二十年前,另一个龟奴六子驮着姑娘出外条子,一去不回。
不久被抓回来后,是我,了结了他。
现世报,这回怕是轮到我了。
附近几条胡同的人听到尖叫看到火光,都带着水车水桶水盆,飞快把火扑灭了。
当中也有怒气冲冲的刘妈妈。
「你俩,怎么回事儿?」
我不敢吱声,只低着头。
柳如是躺在地上,仍然昏厥。
「她大烟抽得太凶,人抽抽了,把煤油灯踢翻,房子给点了。」
烟榻上她旁边的男人搭腔。
刘妈妈一拐棍把我砸翻在地,又颤巍巍弯下身看了看柳如是的伤情。她深深叹了口气:「废了,抬回去再说。」
4
「是她自己要去还是你怂恿的。若她自己要求的,我就不怪你了,只罚她一个。「你如实说。」
刘妈妈把姑娘和龟奴们通通叫到大堂来,有杀鸡做猴的意思:
「我看如是姑娘从参领那里出来疲累,怂恿她的。罚我吧。」
赵三儿,我买下来你二十多年,待你不薄吧?没有哪点对不住你吧?
「国有国法,院有院规。龟奴不能擅自带姑娘去别处,这一条我三令五申。你一个资历最老的,却对着干,把我的头牌姑娘祸害成这样。你该当何罪?
「自己说吧,这事儿该怎么处置?」
我战战兢兢,但一想到柳如是,还是说:
「是我愧对您老人家收留养育之恩。闯下大祸,我愿做牛做马一辈子来赔。要杀要剐的话,您发话,我自个动刀子。」
对刘妈妈害怕是真的,但感情同样是。
打我十一岁那年被爹娘卖给满春院以来,刘妈妈向来没有少过我吃和穿。
见我做事周到认真,还升我做头牌的专属龟奴,算是院里一等一的待遇了。
倘若没有她,乱世里,别说活到三十还多。
恐怕我早就和我娘、弟弟妹妹、还有大街上数不尽的流民乞丐一样尸骨无存了。
做龟奴,确实不体面,但能比饿死还不体面吗?
刘妈妈抬起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嘴里哼哼冷笑:
「赔?就凭你?做十辈子牛马也赔不起。」
随后她的声音突然一软:
「算啦,念你跟我老婆子最久,罚你三个月工钱,下不为例。」我连忙叩首:「谢谢妈妈。那如是呢,是不是不用罚?」
「她?当然逃不了。
「她烟瘾有多大,你以为我不知道?还用你怂恿?
「再说你也得有那个胆子怂恿她呀。」
旁边姑娘和龟奴们窃窃笑开了。
我头磕得更加急,似乎有血从额头流到我的眼皮上,但顾不得揉。
「求求妈妈开恩,真真切切是我怂恿的。您罚我罚我,饶过她吧!」「要不是我现在已经买到了新的头牌,你俩都难逃一死。」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新来的晴月站在一群姑娘的最前边,绣帕掩着朱唇笑。新晋头牌,正是春风得意时,跟我亲眼见过和肩上扛过的前几个头牌一一样。
唯独十年前,柳如是来时,一脸悲戚,不似这般。
「那妈妈,你打算怎么罚她?」
「脸上烧成花猪,她是个废人了,想卖到三等四等窑子,也没人要。」满春院是八大胡同只里的二等茶室,和一等的清吟小班,接待达官显贵居多。三等四等的妓院则只能在八大胡同以外落脚,接待三教九流。而妓女们,随着年龄和容颜的变化,按照一等到二等再到三等四等的顺序流转。柳如是原是官家小姐,姿色丰,诗书好,本不应沦落至此。
但时运变换被老佛爷降了罪,男死女娼,才进了烟花柳院。
要是连窑子都去不成,依刘妈妈眼里容不下闲人的性格,这回她恐怕要流落街头了。
一个绫罗满身的女子,二十年不过,就要变成衣不蔽体的乞丐。
何至于此?
与我有关?
对,有关。
看着她花脸残破,十几年前深藏心底的那宗旧事,又被勾出:
倘若当年我果敢几分,她是否不用落到如此田地?
愧心交叠,我还想再争辩几句,求个轻罚,别赶她出院。
刘妈妈却先开口了,她柔声说:
「罚她嫁作你的妻。」
5
刘妈妈摆了摆手示意我带走。
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圈人也嗡嗡议论。
她又对着龟奴们恶狠狠补了一句:「只此一次,其他人都把念想给我断了,就别盼着能娶妻了。散了吧!」
众人散去后,我把昏迷的柳如是扛在肩上,扛回了后院我的小屋,放到麻绳编成的破床上。
489 次了,我记得一清二楚,一刀一刀刻在我的床腿上。
这是我肩上扛着她,在北京城的胡同巷子里东奔西走,送她到旗人洋人军人商人的床上的次数。
489 次之间,外面的世道变化很大。
洋人来了,皇帝下了,总统上了,辫子剪了,缠足没了,磕头作担只变成了鞠躬握手,官服马褂变成了军装长衫,老爷夫人变成了先生女士……
可 489 次之间,满春院的变化很小。
刘妈妈还在颐指气使,龟奴们还在磕头,还在扛着妓子们走街串巷,姑娘们还在着小脚迎来送往,还在一二三四等里有序流转。
变化的只是,客人们的身份。
我想整理好凌乱的床褥,让它和一向爱美爱洁净的柳如是相配些。
可笨手笨脚,干草垫子上的麻布床单反而更皱了。
和平躺的她烧灼后的脸皱成一片。
我一阵恍惚。
489 次之后,似乎我也终于变成了客人?
恍惚后是清醒的自我认知。
不,不是,我还是那个唤作赵三的龟奴,永远也成不了她的客人。
昏迷许久的柳如是开口呻吟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眉间的黑痣跳动着。
一下把我拉回二十多年前,同样从昏迷中缓缓睁开眼的那一刻。
不同的是,昏迷的是我。
6
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成熟的乞丐,丐龄长达三年。
家里人口多,只靠在城外租种地主的几亩薄田,日子本就不好过。
洋人来了后,愈发艰难。
什么英吉利美兰西法利坚,一连串拗口的名字还没搞清楚,他们的厉害就体会到了。
皇帝欠洋人的钱越来越多,衙门上门征税的频次也随之越来越高。
皇帝欠的就是我们欠的,谁让我们都是他的子民呢。
终于是熬不住了,父母让我们几个年纪小的进城乞讨。
但讨饭的活也不好干。
这个冬天,又冷又饿,走着走着,我就倒在了陈府的门口,
「哎哎,臭乞丐,死也不会挑地方,躺远点。」
家丁往外踢我,被一个清脆稚嫩的噪音制止了。
「不许打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王管家?」
「大人,小姐,您都回来啦。这不有个小叫花子半死不活的,我怕污了府里的门面。」陈大人把管家推开,探了探我的鼻息,责备道:
「平常我怎么教你的?四万万黎民,每一个的命都是命。都像你这样下去,大清真真就完了。把他抬进府里暖暖身子。
「天瑜,等下把你手里那碗热梨汤也给他灌下去吧。」
似乎这位也穿着顶戴花翎只的老爷和见过的那些不太一样。
间到梨汤的香甜时,有丫鬟惊叫道:「小姐,您怎么能碰这种脏人,放着我来。」不过调羹还是立马送进了我嘴里。
「哪里脏,人家不过暂时落魄了而已。
「小乞丐,你有家吗?我差人送你回家吧。」
我虚弱到说不出话来,勉强睁开眼,对上年幼的她那双月牙弯弯的眼睛。
上面眉心里点缀着一颗扑闪扑闪的黑痣。
随即又昏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父母已经寻来了,在门口兴高采烈地等我,张口就说给我了个好去处。
我回头看小姐,天真活泼,眼里闪光。
脑中闪过一丝能否留在陈府做个下人的念头,却立马被王管家依旧鄙夷的神情打消了。「小姐请问你叫什么?日后有机会小的一定报答你。」被父母拽走前我问道。「陈天瑜。」
7
我被带到当时还年轻的刘妈妈面前。
她手里还没拄上拐棍,身形也正俏丽。
和衣着穷酸的我娘站在一起,像是野鸡和鸟鸡。
已经有五六个孩子在了。
她挨个捏着我们的脸蛋儿,像买菜一样挑来挑去:「都有什么本事,露两手来瞧瞧。」在前的一个男孩把辫子甩到肩膀上,一马当先,往后连翻了几个跟头。
又有一个咿咿呀呀唱了几句戏,把她逗笑了:「我是来选奴才,又不是来选角儿的。还有谁要表演?」
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才艺,剩下的都抠着手不说话。我身板不硬,嗓子也不行,但脑子算可以,懂察言观色
在城里走街串巷了三年,这人的打扮和举手投足,都跟胡同里的女人们相似。
既然她说来找奴才,且不论是做什么的奴才,我表现出奴才的样子准没错。
「我可会磕头了,大美人,您就收下我吧,小奴一定一辈子都孝敬您,做牛做马,任劳任怨。」我扑通跪下,一个劲儿地猛磕头,把她又给整笑了。
「行,这孩子有点机灵劲儿。就他和那个翻跟头的吧。」
爹娘当下就按了手印,收下五吊铜钱,对刘妈妈千恩方谢。
转过头又对我依依不舍,把我紧紧搂了一会儿,仿佛是一场诀别。
确也是诀别,只是那会儿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要去当龟奴了。
走到满春院门口时,我娘从后面风尘仆仆地追上来,喊着要我们停下。刘妈妈生气道:「怎么,卖身契都签了,这孩子已经跟你没瓜葛了,你又要反悔?」娘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串红腾腾的糖葫芦,上面结着别透的糖品。
小时候,娘给我们买过两串,家里五个孩子一人分到两粒,爹和娘则只吃一个。。
这么好吃的东西,两粒哪够,往后我就一直念着。
却再没吃到过,直到今天。
「儿啊,吃吧。」
娘说完抹了把泪,走远了,
这是她用我刚刚换来的铜钱买的。
我很高兴,这是我给家里挣过最多的一笔钱了。
一串糖葫芦能换半升麦子,娘还舍得买给我,说明她心里有我。
可又隐隐有些难受。
六个晶莹的山楂球,我分了那个翻跟头的家伙两颗,他叫六子。
剩下的裹在怀里舍不得多吃。
一天只吃一颗。
吃完第四天,酸酸甜甜的味道从嘴里一消失,我就感觉到,我没有娘了。
到了满春院的第三年,天大旱。
父亲偷摸来看了我一次,骨瘦如柴。
说皇城以外闹饥荒,地里颗粒无收,娘和弟弟妹妹都已饿死。
他打算带着仅剩的哥哥去参加义和团,打打洋鬼子,顺便混口饭。
听说那里能吃饱,只要肯出力打架。
我到厨房里偷了几个黄面馍馍,让他带着上路。
当晚,果不其然被刘妈妈发现,骂我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打得我皮开肉绽。
再往后,听说义和团打了反清复明的口号在被剿杀,又说团民和清兵结盟了一起对抗洋人,后来八国联军洗劫了紫禁城,老佛爷又逃跑,口风再一次变了。
变成了是刁民葱是生非让洋大人不高兴,要被杀得一干二净。
故事在客人和姑娘嘴里传来传去,难说真假,反正都是道听途说。
只是故事里都是老佛爷洋人和团首领们的英勇事迹,没有一点我爹和我哥的身影。
历来只有王侯将相,没有贩夫走卒。
道听途说的故事里,谁会记得起他们呢?
眼见为实的事情是,各条胡同和风月场所里进出的洋人翻了几番。
很快,连我也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了,除了极偶尔地在梦里,有两个模糊的瘦削身形在向我招手。
醒着时候是肯定想不起的,醒着的我实在太忙碌了。
8
我在满春院里很忙。
刘妈妈性情猛烈,眼里不揉沙子,看不得人吃白饭。
我和六子从最低级的小厮做起,劈柴烧火端茶倒水洗衣擦地,什么都干。
随时支棱着耳朵,眼里有活,脚下生风,表现得格外卖力。
还学着他人样子,给刘妈妈端茶捏脚,大献股勤。
毕竟在这里,有吃有住,穿得干净多了,比起之前做乞丐,像是天堂。
第二年末尾,身体发育起来,我俩如愿被选去做了龟奴。
「头牌的龟奴年纪大了,你俩多努力,到时候他退下来,头牌的专属龟奴就从你们当中选一个。」刘妈妈轻描淡写一句话,激起我们年少的好胜心。
我扛的是春燕,他扛的叫海棠。
暗地里我们较上了劲,都想成为院里最好的龟奴。
成为龟奴,意味着不再只是天天在院里转悠,而能到四九城里走街串巷。
虽然时常被街上的人指指点点甚至恶言辱骂。
但工钱也多了,总归是利大于弊。
而且,而且,当龟奴能和女人接触啊。
正是血脉债张的年纪,六子私下里总和我议论,问我春燕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她上你身的时候,你就没扶一下她的小手,没摸一下她的三寸金莲,她屁股蛋压着你肩膀,你就没感觉又看又软?我跟你说,海棠那真是……」
我连忙打断他:「来第一天刘妈妈可说了,当了龟奴这一辈子都别想成婚,那事你就别想了。」
「说不准咱的魅力能征服一个姑娘心甘情愿给咱当妻子呢?」六子拍着胸脯,不以为意。
他身形健硕,来院里后吃得好些,确实养出个俊俏长相。
「你以为有一副好皮囊就行?你浑身上下没几个铜板,抵不上人家一根子一件罗裙,你也配人家死心塌地跟你吗?
「你看看那乞丐都瞧你不起,简直是癞蛤蟆想吃骚狐狸肉!」
门外的小乞丐确实看不起我们,为此还打了一架。
他饿到奄奄一息,在门口靠晒太阳续命。
我想起自己晕倒在陈府的经历,就丢给他一口剩馍馍,却被他骂:
「小龟公,不要脸。爷活的是一个自由,你有吗?你的施舍,爷不要。」我和六子把本来就半死不活的他打得九死一生,然后强行把那块馍馍硬塞进了他肚里。别再想了,老老实实当个奴吧,我反反复复跟六子讲。
可尽管我表现得苦口婆心,有一点瞒不了自己,我也在想那事。
春燕骑在我肩上的时候,我的心也在砰砰跳。
闻着飘在风里的浓烈胭脂香粉味道,我的鼻腔也在抖动。
听着姑娘房中传来的阵阵响动,有很多夜晚,我也辗转难眠。
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六子也竞争着。
不过很快,比赛终止。
我赢了,而他死了。
跟柳如是有关。
9
最先嗅到风向变化的是六子。
他偷摸跟我说近来外面的世道乱得很,菜市口上每日都在砍头,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
春燕姑娘相好的陈老爷连着好几周没请她上门了,我没机会出去看。
但在前厅帮闲时,也能听出不一样。
明明老爷们和几个月前的老爷穿着一样的官服,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却掉了个个。
上一帮老爷们说的是皇上、维新、废八股、办学堂、裁撒冗员之类的。
新的则言必老佛爷。
「一日能发十条谕旨,什么都想改什么都想变,当治大国是过家家啊,我说再任他们胡闹下去,老佛爷都要变没了。」
「兄台可不敢胡说!万幸老佛爷手段厉害,把他们一举拿下。彼等反贼,还妄想革了咱们哥几个的官职,现在身首异处,真是痛快啊!」
「等这几日把剩余的全部拿下,才能说痛快至极!」
有些词我不懂,但大致听了个明白,前一波的老爷们,怕是没了。
第二日,春燕姑娘被贝勒请,我送她出门,途中要路过陈府。远远就看见,门前有重兵把守着,不算长的队伍,正被押解出来往常,到这附近,我都特意绕到后门,再装作不停擦汗,掩着面。生怕碰到陈天瑜被她认出来,虽然实际上只见过一面的小叫花子,她根本不可能有印象。我特意瞧了瞧,没见她在队伍里。
春燕姑娘支使我绕开人群往后门走。
走到熟悉的巷子时,墙上扑棱棱掉下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的脚受了伤,一病一拐往前跑。
「老爷,止步,那边有兵!」春燕姑娘唤住他,「你们跟我走吧。」他们转过身又往反方向跑,我这才看清是陈老爷和刚刚脱去稚模样的陈天瑜。她受了伤,跑得太慢。
拐过一个巷子,就听见乱糟糟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春燕急忙道:「老爷,你先丢下她吧,女眷一般不会掉脑袋的。」
如果只能救一个人,她想救的只有老爷。
而我想救的无疑是陈天瑜。
我想说让春燕下来先在这儿待一会儿,我背上伤员先走。
可犹豫半天,惯性让我没敢开口。
我怯懦惯了沉默惯了不抗争惯了,危难时刻还是那个没有胆子的龟奴。不仅我,所有人都在犹豫,陈老爷犹豫着,陈天瑜也犹豫着,
人声越来越近,连跑起来盔甲抖动的簌声响都一清二楚。
「爹,你先走吧,大清需要你,胜过我。」
陈天瑜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去,却吃痛摔在了地上。
她手脚并用爬过了巷角:「来抓我啊。」
背影弱小但坚毅。
「快走吧!」春燕催促。
我们穿过街巷飞速回了满春院。
「抓到啦」「抓到一个」的叫喊声落在了身后。
路上,陈老爷信哲旦旦:「春燕,要是有机会能翻身,我一定赎你出来,明正。」「这话你说很多次了,一拖再拖,我也不指望以后了。再说,救你也不图让你报恩,还是先顾好眼前吧。」
春燕在我肩膀上,语气颓然。
10
陈天瑜的自我牺牲只给她爹拖延了一丁点时间。
春燕的大义凛然则给满春院招来了天大的灾祸。
仅仅一天,还没来得及转移陈老爷,官员就查到了他和满春院里素有勾连。黑压压的兵聚集在门前,为首的将领当头棒唱:
「包藏朝廷重犯,我看你们这个破窑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大人这怕是误会吧!我们巴掌点大地方,怎么敢藏贼人呢?「平常来往的都是正经人,昨天陈太傅还来视察过。定是误会,给您看杯茶,解释解释?」刘妈妈笑脸迎上去,还跟往常一样打着圆场,话里拿关系压人,却挨了将领一巴掌。「谁来过这里我不管,我也不吃这套。今天来,是专门奉了老佛爷的旨意。「况且没有证据我会来?线人都亲眼见了。你最好自己把人交出来,还能死得好看一点,别通我动手搜。」
满院噤声。
片刻之后,我跑出来跪下,大喊一声:「大人,妈妈她不知道,但是奴才知道。」重重包围下,陈老爷肯定跑不掉了,在满春院里被找到恐怕要连累所有人。
「是春燕姑娘偷偷把人带了来,就藏在她房里。院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看见了。」我心里不仅想着要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多少还带点恨她昨天抛下陈天瑜的心思。说完我跪在地上,上斜着眼瞄她。
但她根本没看我,而是盯着自己的房间,眼神凛冽。
陈老爷从春燕姑娘的床下被揪了出来,一并带走了。
但满春院的生意,和一大串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两人的轶事成了众人的谈资,我听到两位官爷在院里吃花酒时议论。
「美救英雄,一个妓子还想逞强当英雄,也不看看如今朝堂是什么形势。」
「此言差矣。妓子若是有那眼光,还能当妓子吗?不跟咱们同朝为官啦!」
「要我说,那陈贼也是没眼光。好端端的皇粮不吃,要参与搞什么变法,最后折在这花柳之地。人呐,就是得认准自己的位置。」
提壶经过的我凑上前搭话。
「二位爷,您说得极是,像我们做奴才的就得生生世世为奴,不然这世界不乱了套了嘛。」「你还挺拎得清。」
「对了,您说的那陈家,家主死了,家着都会怎么处置呢?」
「有人相中的就领走,没人要的就卖了。」
「就卖到这里来了呗。」
另一位也补充道,捏着坐在他腿上的海棠姑娘的下巴,一脸戏谑:
「海棠,你以前是不是也是个朝廷命官的掌上明珠?」
他明明知道,海棠,是穷人家女儿,被人牙子拐进的妓院。
那时候我轻舒了一口气。
陈天瑜年轻漂亮,懂诗书有文化,心地也好,一定会被其他大人相中,一定会有人要的。一定不会………
算了,不想了,与我无关,我只是个龟奴,安心扛我的姑娘就好了。
春燕姑娘被凌迟,我肩上空着。
刘妈妈破例给刚过十四的我换成了头牌。
经此一事,她对我极满意。
虽然我心里清楚,自己只是灵机一动开了个头,满春院还是靠她多年经营的关系才保下的。刘妈妈当着一院的人,说我是条忠犬懂看家,头牌的龟奴必须我当,工钱也大涨。「真不是我自夸,当年一群人里我就相中他,没选错人。」但不到半年时间,她就知道,她选对也选错了。
选对的是我,选错的是六子。
六子在和我的竞争里落了败,依旧扛着海棠姑娘。
只是跟我疏远了点,不再无话不说,性格也没以前那么张扬了。
没多久,他跑了,带着海棠姑娘,趁着出外条子的机会。
但两天就被抓了回来。
东躲西藏,两天时间,两人甚至没能跑到护城墙外。
这是满春院史无前例的第一次,刘妈妈震怒,递给我一把刀,要我到柴房里结果了他。见是我拿着刀,六子惨笑:「三儿,死在你手里,我好受些,就冲你当年意分我的那俩糖葫芦球。」
我一阵心酸,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就接着说:「你那句话说得对啊,三儿。」
「哪句?」
「逃不掉。」
很久前他就跟我讨论过逃走的可能性,我说八大胡同里都是妓院的眼线,相互帮忙盯着。
还有常年雇着的保镖,白天夜里都响应。
再往外,永定门广渠门阜成门,哪个城门不是重兵把守,层层盘查。
你说,你能逃哪儿去。
「对啊,这北京城对贵人们来说很小,对我们太大了,根本逃不了。你怎么就不愿意听我的呢!
「不是啊,三儿。
「我说逃不掉的,是命。」
六子眼睛里涌满了悲戚,又问我:「海,她,怎么样?刘妈妈应该不忍心把她也杀了吧。」
「不会。妈妈没法杀她了。
「被抓回来的路上,她挣开了,投了河。」
六子一下就笑了。
一直笑,不说话。
他冷不防地夺过刀,插进了自己心脏。
「已经杀了。」
我走出柴房,跟刘妈妈交了差。
我嘴里又咸又涩,突然很想吃冰糖葫芦。
跑出满春院却不知道到哪儿买。
听见遥远的吆喝,我在胡同里像个没头苍蝇四处乱走。
经过朱家胡同时,我看到那个跟我和六子打架的小乞丐躺在墙角。
破烂的麻衫上满身血污,气若游丝。
不打不相识,强喂给他一口馍馍后,我们反而成了朋友。
没什么人愿意跟龟奴和乞丐做朋友,所以我们珍视对方,时常偷着接济他一口饭。
可他也听不见我的呼喊了。
「救教他吧!」
我哀求着路过遛狗遛鸟遛蛐蛐的王公大人们。
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像看老鼠。
小老鼠不多时就咽了气,和我另一个朋友在同一天。
命啊,我认,从来都认啊。
你是老虎,你要吃我的脑子还是脚或者心肝脾肺肾,都请便呀,我会乖乖的。
我乖乖地又扛了九年还是十年,肩头的头牌变换了四五位。
受男人的磋磨久了,再好的妆粉和华服修饰,也挡不住容颜衰老和花柳病维身。
最终换来了如是姑娘。
她款款踏进满春院时,我才幡然醒悟,命啊,你从来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认出她的那一瞬间,我那条「她一定是被大户人家看中好生相待了」的借口,那点为自己的软弱无能开脱的心思。
被命张大的血盆虎口嚼得稀巴碎。
11
刚来的时候,她还不叫柳如是。
院里的姑娘,按照这一行的传统,皆不许有姓氏。
怕和贵客的姓氏相撞,拂了别人雅兴。
「柳」,是如是姑娘凭自己本事挣来的。
满春院的头牌,她一当就是十年。
比前面几任长太多了。
她面容姣好,从一等的小班来,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仍在往外面透着那股清丽的气质。
没怎么沾染风尘女子的习气。
反而像一头难以被驯服的小兽,在男人的胸膛上扑腾乱跳,引发着他们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即使已经过了最惹人怜爱的豆蔻年纪,仍吸引着不少客人从一等妓院转到我们二等里来。特别是到了第三年,有个姓宋的富商为她一掷千金,破了院里的打赏纪录,刘妈妈满意极了,为表彰,特许她选个姓挂上。
当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让我一慌。
我以为她认出我来了,我以为她要选陈,选回她的本姓。
但都没有,她说要姓柳。
她也没有认出我。
姓柳,只是因为我陪她走过的许多次南护城河旁的小径,岸上旁种着两行柳树,常年随风摇电
而我从她进满春院门的第一步,就认出她了
她给垂死的我灌热梨汤时候,那闪烁的眉心痣。
她跟我说她的名字时,那如画眉啼鸣的童声。
还有,她转身替父亲挡死时,决绝的视死如归的一去不返的眼神,隔了这么多年,还留在她的眼睛里。
一下就能认得出。
刘妈妈给她介绍院里的人员,到我了:「赵三儿,院里最老实最忠心的龟奴,以后就专给你差遣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看似是在履行一个龟奴的本分——低眉顺眼,不善言辞。
实际是在心虚,怕她认出我。
是我没敢说出口要带她先走,是我抛下她离开,是我中出来说她爹在春燕房里的啊「谢过妈妈。」
她声色不改,从容道谢,像什么也不知道。
我转而觉得庆幸,幸亏只是匆匆两面,幸亏当时情况紧急,
不记得才好。
不记得,她才会允许,一上一下,让我陪着她走过这十年。
夏天的薄绸子,冬日的厚棉裤。
大清的绣花布鞋和民国的牛皮筒靴。
雷电和雪。
嫩芽和黄叶。
冰糖葫芦的叫卖和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
卤煮下面燃着的煤球呛人的味道和她口中哈出消散在空中的白气。
宅子和宅子。
各形各色但心思一致的客人和倚着墙一直等待的我。
这样的十年,我很知足。
她和客人们觥筹交错抚琴唱曲时,我蹲在雪地里想:
我们这样,也算是文人们所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的肌肤相亲吗?
应该算吧,隔着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肩上她的体温:
晴天雨天,都比我的低一些。
这就够了,感受到偌大的北京城里,我们都在继续活着。
我又岂敢多想呢?梦里都不敢:
她是下九流的最后一流。
而我连下九流都没入流。
我怎么敢奢求她能给我牵她的手,能亲上我一口,能当一当我的妻子。
可是现在,竟然比梦还离奇,
她真要成为我的妻,虽然是火燎过的。
那又如何。
我倾慕的从来不是她的面容。
而是她一整个人呐。
12
醒来的第一件事,柳如是就声音虚弱地要我找镜子给她。
可我没有镜子。
当了龟奴后,我省了照镜子的习惯
洗脸时,在起波纹的水会里胡乱看一眼就行。
龟奴就是要乱糟糟,不能讲究,不能像六子那样,千万别抢任何人的风头她拿手在脸上乱摸,我谎忙制止。
「疼是吧?你脸烧到了还不能碰。镜子也先别照了,我这里没有。我先出去给你买药。」「不行,拿镜子来,我房里有。不然我就撕破这烂皮。」
她作势要去挠。
我说好好好,还没出门,就看见年轻力壮的龟奴金水抱着大团行李过来。
「赵三儿,刚刘妈妈说了,今儿起,晴月姑娘提前升为头牌,柳如是的房间由她住了。「以后的头牌由我护着,你老人家,不再驮姑娘出去了,做什么,再听她安排。」金水把行李丢到地上,又补了一句自己的猜想。
「八成,是要赶你俩出门了,早点收拾收拾,到大街上给自己找个好窝棚吧。」昨日还一口一个赵三哥,转脸就不认人了,我回呛他:「那房子里闹鬼,你让晴月姑娘小心点,别睡太死。
柳如是住的就是春燕管经的房,睡的也是她爹和春燕一起睡过的床,那张床下,她爹被抓出来做了刀下鬼。
行李里就有段副参领送她的一面顺德府造的水银玻璃镜子
光彩照人,根根汗毛都看得清。
我拿给她,她照了没有尖叫,似乎心里做足了准备,仅是无力地把手垂了下来。
镜子跌在旁边。
想了很久后她说:「我怎会在你房里?」
[罚她嫁作你的妻。」
我很想复述一遍刘妈妈的话,却发觉自己怎么都开不了那个口。
一上一下一尊一卑太久了。
我说不出,做不到,没那个勇气,成为和她平等的人。
我嗫嚅着,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如是姑娘,你伤了暂时不能待客,妈妈说先给你找个僻静地方先养养伤。」
她还想问,我夺路而逃。
「我去给你买药,再耽搁下去可不行了。」
到大街上一走,我才发现,四处都乱了套。
连着走了几家药铺,都大门紧闭。
成千上万人在街上游行,群情激奋喊着很多口号。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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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是洋人又搞什么么蛾子,害得所有商铺都不敢营业
我一筹莫展之际,走错进了个死胡同,意外发现有一个红脸黄发的男人倒在地上。听到有人靠近,他抱着头反复喊:「我,好洋鬼子,好人好人,没有占你们的土地,来帮你们的。」
许久,见没人打他,才睁眼看我。
见我不像游行的人,他改了口:
「我腿瘸了,能不能送我去东单北大街的娄公楼
「我给钱,五块大洋够不够,十块,给你十块。」
很难不心动,买不到药挣点外快回去也不错,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他个子很大胖乎乎的,我抄小道,半背半拖,累得气喘吁吁
把他交给娄公楼里的人后,一个自大褂走过来。
「感谢你朋友,这是十块大洋。」
我反应过来,跑去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子「协和医学堂」。
「你们是大夫吗?」
「是的,是医生。」
我当即跪下了,他把我扶起来。
我把柳如是的情况一讲,他说情况听着比较紧急,要现场看了才行,但最近时局特殊,他们洋人都不敢出门。
「只能你把她带过来了。」
无奈我又折返回去。
柳如是看起来已经恢复些体力,但脸上开始流脓了,
没有车没有马,只有我的肩膀。
我简单讲了一下情况,就把她扛到肩上往娄公楼走。
穿到大街上,和人流逆行。
我尽量靠边,在看热闹的人群和游行的人群夹缝中往前挤。
但仍然很扎眼,旁人一眼就能认出我们的身份。
埋头往前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和一个举着旗帜的人撞上了,三个人堆成一团。
他年纪轻轻,戴着金边眼镜,非但不恼怒,而充满关切。
他叫停了游行的队伍,把我们扶到了旁边的台阶上。
「同学们,停一下,各位民众,围过来看过来。」
瞬间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几十双眼睛瞪得我们发憷。
还有百姓在窃笑。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不支持我们,认为我们在胡闹。但请你们睁大服看看这二位。。一位被折磨得满脸伤疤的娼妓和她麻木不仁的龟奴。
「他们之所以落到这个境地,正是因为从清廷延续下来的腐朽没落,正是因为曹瞒、章惇一干卖国贼的不作为,正是因为内外勾结对于民众的,赤裸裸吃干抹净的剥削,更是因为我们国民对洋人和政府过度的害怕和退让。
「农民们,商人们,手工业者们,走出来吧!和我们站到一起吧!让我们合力抗争吧!我们的呼我们的汗水我们的血液绝不单单为了自己,更为了这位妓女,为了这位龟奴,为了在场的每一位民众和你们的子子孙孙,为了每一个中国人!
「为了不让再有人被通着骑在另一个的头上,为了不再有任何人能骑在我们头上!」
他声音洪亮,感染力极强,洋洋洒洒说完后,振臂高呼,带着人群发出激烈的掌声、口哨和欢呼。
「废除二十一条。
[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
他扶了扶金边眼镜,向地上坐着的我和柳如是握拳鼓劲,然后扛起旗子随大队伍远去了。
我想说但没来得及,我是龟奴,但不是麻木不仁,我也懂很多是是非非。
只是我一直觉得,世道再变,各个职位都还得有人做。
天已经变了几回了,妓院不是还得开着,妓女不还是有人做着。
不是她就轮到你我罢了。
当然他的话说得很吸引人,我甚至也想振臂一呼加入他们的队伍_如果被围在中间当成例子的不是我们的话。
当下,我没办法考虑遥远的子子孙孙,我也根本不会有。
我只想带柳如是去治疗伤口。
她已经哭得梨花带脓
止不住的泪水,和烧伤上的脓液混合在一起,滞重地往下流。
看起来就更疼。
可我感到,她的伤心,疼不过占十分之一。
剩下的,全是因为被围观和践踏的一个妓女最后的自尊。
知道那眼镜男是好心,我们却没感受到好意。
人群都散了,我又把柳如是打上肩往协和医学堂赶:
柳如是还在抽泣,有几滴滴在我的布衫上。
她哽咽着开口:「他们告诉我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刘妈妈把我许配给你。」
「呃呃呃呃啊啊。那你,是,怎么,想?
「算了先别想了,如是姑娘,还是先把伤治好要紧。」
我还在逃避。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她吸了口鼻子,停住不哭。
「你问。」
正好我们走到了南护城河旁边,垂柳依依。
她抬手去够绿油油的柳枝,折下一枝在我眼前晃
「你以前在这里说过一句话,还作数吗?」
「哪一句?」
我当然记得。
在这条柳树成荫的河边,我话很少,没说过几句。句句都印象深刻。
但我不敢说记得。
因为那回,我说完了,她却顾左右而言他。
13
她坐在我肩上,走过这里许多回。
初春的嫩芽,盛夏的鸣蝉,秋天的黄叶和冬天的秃枝。
我们全一起见过.
那句话是在她来的第四年说出来的,其时民国已经替掉大清。
位赫赫有名的商人,宋先生,迷上了她。
他置办着矿场、纺织厂,还是第一批派去美国归来的留学生——跟柳如是她爹是同学,只是他不知道,喜欢上的是同学的女儿。
西装笔挺,油头光亮,说话儒雅,长相上和她极般配,
宋先生为柳如是一掷千金,最多的一次打赏了两千个大洋,是满春院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赏金。
当然,绝大部分进了刘妈妈的口袋。
妈妈高兴坏了,狂夸柳如是,还特许她有了姓。
她选了柳。
「为什么选柳,不选…
送她去宋先生的宅子的路上,我忍不住问。
「不选什么?」
陈,我及时刹住车,没暴露出我知晓她的过去
[不选其他的姓。」
「赵三,你知道柳宗元吗?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不知。」
「那柳永呢?院里唱的好多曲儿都是他写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也不大有印象。」
「那柳树呢?你总知道了吧。」
她在上面轻轻拍了我的头顶
那是自然知道.
我们正沿着南护城河走。
我撑着她,她撑着伞。
旁的垂柳新发了芽,在雨中茁壮成长,摇曳着。
「这不就是,细细长长,不禁风似的,好看,像你。所以你才要姓柳吧。」她哑然失笑,挪了挪屁股,微调坐姿。
「不是这种像。」
「是哪苣扑种?」
阵风吹过,柳枝摇摆得更厉害。
「都飘摇啊啊。」
我心头一怔,伸手扯下来一枝,往头上一递.
「你握住它,它就一动不动,安稳下来了。」她握住了,断枝还是在我眼前来回晃着,道:
[可是它已经被折断了,谁动一下它都晃。」说话的语气哀伤极了。
我似乎被传染,魔怔了,居然伸手去夺柳枝,大着胆问了句:「[要是我,能把它握紧的话,你会让吗?」
我用了挺大力气,但没能把柳枝夺下来
我松了手,柳枝还在眼前摇着她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
「[这回怕是最后一回辛苦你送我了。宋先生说往后会用他的小汽车专门接送,不劳你跑腿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如死灰,空着的左手暗暗掐了一把大腿。
我到底怎么敢问出来的?
但眨眼之间,眼前的一串绿变了一串红。
她倒垂着一串糖葫芦,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
「以后要是见得少,我会记得你的。」
糖葫芦,它好像总是在诀别的时分出现。
我突然想我娘了。
小时候我骑在她脖子上,她往上给我递糖葫芦。
如今我长成大人了,换了个女人坐在我肩上,往下给我递糖葫芦。
我又想起来六子,娘最后给我的一串糖葫芦,我分过他两粒。
他死以后,满春院的龟奴们规矩了认命了。
但姑娘们还没认,两类人不一样。
我们从外到里都认命,被卖到院里就不想着走了,因为我们没有翻身的可能
乌龟打挺,只会四脚朝天,净等着死了。
无论这世道怎么变,各人都还得在各人的位置。
织锦的没罗衫,种地的难饱暖。
当皇上的不变小厮,当龟奴的子然孤单
而姑娘们嘴里认,心里不认。
凭着一张脸,个个都觉着还有翻出勾栏的机会。
柳如是也如此,我祝福她。
「得嘞,能送如是姑娘几年,已然是小的福气。宋先生贵气飒爽,打眼一看就和您绝配,我也盼着他把您握紧呐!」
边说我边接下这别离的糖葫芦。
不管情不情愿,肩上轮换过的姑娘也一只手数不过来了,
愿意给我买糖葫芦的,柳如是还是头一个。
前几个里,心善点的把我当龟使。
心恶的把我当驴赶,不光费我的腿脚,还总向刘妈妈告状,让我吃板子受斥责。
可惜,她们不认的命最终还是得认,病死、流转,没一个能得偿所愿
至于柳如是,不谈过去欠她的念她的,只冲这串糖葫芦和几年的温声细语
我也盼着那个宋先生,能真心待她,帮她改一改命。
「赵三儿啊,你是个好人。」她在头上慨叹。
「到啦,您且玩好。」
把她放下,我扭头往院里回。
护城河边,柳树丛下,我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
手艺不行,糖浆挂薄了,山楂也不够熟,口感过酸。
再加上,暮春里,柳絮飘飘,迷了奴眼
14
只是这次,她的命依日没改成
痴情的女子多,薄情的男人也多,
宋先生的汽车接接送送十来回后,再也没见过踪影。
错失这个最可能带她走的人之后,柳如是的姿色和所遇之人都是一路下坡。
她哭过几场,还是坐上我的肩,朝李统领、孙总长、徐教授.….段副参领的宅子里去。
先前和之后,永远是希望和失望的往复循环。
这循环里,本只有我的侧影,不该出现我的正脸。
直到今天,她问我那句「把柳枝握紧」的荒唐之语作不作数,我装作不记得
她又问:「握上了,能握到死吗?」
可握不住啊,根本握不住。
乌龟的爪子是个蹼,握不住任何东西,
「不作数就算了,我去跟妈妈说我不愿意嫁你就是。」见我没回应,她说
「我把你扛在肩上,我的背很硬,能一直驮着。驮到死,只要你愿意。」
我终于说出了口。
15
到了协和医学堂,洋大夫看完说已经有了轻度感染,伤口里还有些菌菇之类的东西。
拿着针头往身体里灌了些液体,又在她脸上涂了药育。
特地嘱咐说,几日内可能会很疼,得做好心理准备。
疼痛像狂风在体内发作的时候,她的烟瘾同一时间犯了。
她从床上打滚到地上,又从屋内滚到屋外。
「我不要治脸了,我要大烟,快去给我买烟,用我香里的钱。」可我翻开她的钱袋子,里面只剩两块大洋。
次次的失望后,她已然不对生活抱太多希望,得过目过起来。
攒下的不多家资离赎出自己差得远,就索性尽数挥霍在大烟馆里,换得一时的快活。
无奈,我又跑去协和求助。
大夫说,除了继续给药,实在太痛的话,给她点鸦片吧,能镇痛。[上帝保佑她。」
我有些怀疑,洋人传进来的鸦片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怎么治病也用鸦片。
但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何况柳如是早已成瘾,再多吸一回也没什么干系。
抽上大烟后,她果然睡了个安稳觉
挺过了最凶险的时期,脸上开始结痂愈合。
安稳过了一个月,她基本不再疼痛,血痂也慢慢脱落。
但面目比刚烧伤时还可怖。
她又重新拿起那面水银玻璃镜子,段副参领送的。
我怕她受刺激,想制止。
没承想,她没有照,而是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我急忙把碎片拢在一块儿想拼凑,被她叫住。
「赵三儿,咱们,该结婚了。
「咱家,以后不需要镜子了。」
我蹭着玻璃碎片,二十多年间第一次看了一眼清晰的自己,
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脸上黄黑,三十多岁的沧桑尽数写在上面。
「我穷,长得叫碜,先说好了,你别嫌弃。」
抬头看见她痕迹斑驳的脸,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却轻轻一笑:「我也不好看,丑男配丑女。」
按时髦的说法,我们办了一场自由婚姻。
礼数仪式一概不讲,也没置办什么新衣服新物件。
更没什么人给祝福。
我们特地去找了刘妈妈,想请她给主婚。
柳如是养病的一个多月,她并未像金水猜测的那样,将我们扫地出门。
反而没什么人来打扰。
谁知道她全然不挂念主奴的情谊,不耐烦地敲着拐杖,冷脸骂道:[可别想老身给你们什么礼金。你们结婚是自己的事,就自生自灭去吧,千万别耽搁我的生意。」
骂完她让人腾挪了后院一间大点的厢房,给我们住了进去。
我买了红纸,去附近学堂里托学生给写了一摞囍字,屋里门上到处贴。
特地留了一张。
把我床腿上经年累月的 489 次刻痕削去后,郑重地将「囍」表在上面,
「以前无聊瞎刻的,往后没有了。以后,咱们欢欢喜喜朝前看。」
16
婚后的第一件事,是让柳如是戒大烟。
正好伙房里有位厨娘突发恶疾,刘妈妈安排她顶上,说三年没有工钱,要偿还她垫付大烟馆火灾的银钱。
而我,工作被金水顶替了,又被发配到最初的岗位,劈柴烧火洗衣擦地,和十岁时干的一样。
不过工钱居然没减,照着龟奴发。
还没干一个月,厨房里大师傅急匆匆来找我,说找不见柳如是人,客人的饭菜都给耽搁了。
我四处去寻,在着火的大烟馆门口发现被轰出来的她
「滚远点丑八怪,别来骚扰爷的生意。真晦气。」
我把她拖回家,她在床上发疯打滚.
「不让我抽,不如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身体里好像到处都是虫子在爬,被她挠得道道血痕。
我拿出攒了很久的银钱,分出一摞来。
「我这一辈子没抽过大烟,不知道啥滋味,所以攒下这么些钱,原本也是想着能花在你身上。既然你想抽,我这就去给你买
「但是咱得说好,就这一回,没有下回了。咱家的钱吸不起。」
我指着另一摞稍,厚的。
她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
抽完烟育,她身心舒展,搂住我沉沉睡了一夜
醒来时,她已经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捆绳子,
[来吧。」
发作时,不仅要把她捆死在床上,嘴里还得塞上毛巾。
怕她咬伤自己,也怕她的哀号和叫骂惊扰前面的客人。
除了送吃食倒恭桶,我不敢进屋。
她滴水不进,在床上蠕动,疯狂地干呕,青筋暴起,谩骂着「赵三你个王八蛋,把我松开,我要杀了你个狗娘养的。」
我看不下去,多看一会儿我就担心自己要冲去烟馆给她买。
只能在门外字着。
靠着墙,听着她在屋里的呜咽和挣扎摩擦的声音,天边就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恍惚之间,我好像又回到了火光冲天的那个凌晨。
鸦片啊鸦片,可恶的鸦片。
半个多月后,她脱了相,也断了瘾,彻底解放出来。
可还在接连不断地呕吐,去找大夫一瞧,才发现害了喜。
天可怜见!
老天爷啊,大总统啊,上帝啊,关二爷啊,土地公啊,我感谢,甭管是要谢谁,总之是感谢你们。
不仅让已过而立的我和人老珠花的柳如是有了一个家庭,还赐予了我们孩子。
要知道,在烟花之地蹉跎的女人,各种魔鬼蛇神的避孕方子齐上,没几个还能保有生育能力的。
17
就是在生儿子还是生女儿的问题上,我们可犯了愁。
还吵了架。
柳如是说想生个儿子,不想有了女儿如花似玉的,却活得像她一样:我当然也不希望儿子生下来就跟我一样做个人人瞧不起的龟奴龟奴的儿子做龟奴,妓女的女儿做妓女。
这是古来一贯流传下的规矩。
即便同来同往了许多年,最难的仍然是相互理解。
争执半天,难不成孩子不要了?
还是柳如是拍了板。
「你看,世道不是在变吗,规矩不也跟着变吗,你刚进满春院时想过自己能结婚吗?
「说的倒也是,但我还真想过,只不过想完了得给自己两个巴掌。」
「[再说了我是个厨娘,你是个打杂的。咱们不是以前了,还受那规矩限制吗?」
[有道理。」
第二年年初,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取名立雨。
又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立风
这时候,院里又发生着微妙但积少成多的变化
新来的十多岁的妓女都已经没表脚了,走路利利素素的。
客人里军人的比例变高,多数都开着车:
加上刘妈妈年岁渐高,精力大不如从前,生意开始没落。
于是,满春院里不再那么需要龟奴了,金水等人陆陆续续被赶走。
但做饭的和打杂的还是必要的,我和柳如是得以安然留下。
老态横生的刘妈妈依然冷酷无情:「院里从来不养闲人。」
终身没孩子的她,望着厨房里围着如是转圈圈打闹的立风立雨,眼底似乎也起了些柔波。
我心想,看来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赵三,我围裙开了,帮我系一下,和面腾不开手。」
如是唤我时,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北平刚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来嘞。」
我拂去头顶的积雪,迈步走进去,躬下身围住她的腰。
再直起身时,这场雪已经下了十年。
纷纷,扬扬,乱乱。
18
这是我人生中最平静惬意的十年。
但不是国家的。
越来越乱了。
多少种军队在全国各地不停地打。
多少个国家的洋人们也断断续续来打。
打来打去,很影响生意。
满春院彻底破落了,刘妈妈的一根拐棍变成了两根。
多数时候都在卧床的她还在骂骂咧咧:「我看这些有枪的王八犊子,就没一个是真心为咱们平头老百姓的。」
来的客人寥寥,仅剩下的几个妓女也转成了搭伙一起过日子
立风在给刘妈妈捏腿的时候,立雨又跑没影了。
这孩子越大越皮,动不动不见人影。
都是她妈妈惯的。
家里的分工是,她负责教育孩子,我负责物资保障
毕竟她读书多,思想先进,交给她我放心。
陈家被抄后,我打听过,她父亲是第一批派去美国留洋的学生,学贯中西,从小也是教她许多开放思想。
只是这事我没说过,她不知道我了解她家的情况。
这是我一直守着的秘密。
然而按她的教法,孩子越教越野。
大一点的立雨,是没像我们最开始担心的,因在这院子里变成妓女,但也不知道天天跑哪儿去,反正是成天见不到人。
回家也是跟她娘黏在一起说话,不怎么理我。
今天,直到晚饭过去,她仍然没回来。
最近匪患闹得凶,一院子的人都在担心,眼巴巴地望着。
「赵三儿,要不,你去找找看吧。」
刘妈妈跟我说话的当间,立雨到了。
和一个男孩,搀着个流血的女孩回来了,看着都比她大不了几岁。
女孩脸色已经苍白。
没等开问,她又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又带着一个年龄大些的男子回来,他戴着金边眼镜,,一进来就咋咋呼呼:
立雨同志,他们俩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你不是?」
「你不是?」
我和柳如是共同叫出了声。
他是那个游行时打旗子的学生,把我们推到中央,说是为我们好却让我们,感到无比羞辱的那个「是共匪。」阅人无数的刘妈妈一眼就看穿了他。
想起那天如是顶着烧伤的脸痛哭不止的惨样,我气不打一处来,往外轰他。「出去出去,赶紧出去。」
立雨唰一下子挡在他身前:「爸爸,这是我老师,也是我上级。你把他赶出去,他就死定了。」
「你别在这里瞎说,你才十五岁,有什么上级下级啊。他不出去,按新出的剿匪规定,这一院子的人可能都要被牵连,都得死!」
女儿单薄但是强硬的身体固执挡着,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是好。看向如是,她叹了口气说:「留下吧,赶紧藏起来吧。」
19
没多会儿,一队蹬着长筒靴的军人就上门了。
「我们追的共匪,在这附近消失了。你们可有人看见了啊?」
如是答:「军爷,咱这里是破落的窑子,哪会有你说的那般人物。」登时,枪就拔出来架在了她头顶:「大胆,还敢骗我。明明有人说看见一男一女两名共匪进了你们的大门!J
明明是三名,他怎么说两名。
「[藏匿共匪什么罪名,还不清楚是吧?要不要我念念给你们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刘妈妈只拄了一根拐杖,颤颤巍地走出来,另一只手拿着红绸子裹的物件塞给领头的军官。「军爷,哪敢劳您念。我们都清楚着呢,所以不敢藏的。您看看是不是去别处寻寻?」军官掂量两下,打开绸子扫了一眼塞进口袋,环视所有人一圈,带人走了出去。眼见他们出了大门,刚松一口气。
他们折返了回来。
「我们追的共匪,在这附近消失了。你们可有人看见了啊?」
「军爷,不是刚刚才问过,我们这里没有藏啊。」我说。
登时,枪就拔出来架在了我头顶:「什么时候问的,我怎么不记得。大胆,还敢骗我。明明有人说看见一男一女两名共匪进了你们的大门!」
刘妈妈还想再回房去取钱。
可我们都意识到了,这群狼喂不饱的,把她一辈子积攒下的财富全拿出来也满足不了他们胃口。
他根本不确定院子里有没有进人进了几个人,只是虚张声势想再讹一遍钱财。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是后院里的厢房。
我看见立雨和那个年轻的男孩在院子里蹦着,朝我们招手
「你说的一男一女,是我们俩吗?」
随后他们朝后门跑去,一队人也紧追了上去
立雨弱小但坚毅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那年爬向清兵的如是,背影和立雨重香着,真像。
「快跑!带上那两个人。」刘妈妈扔掉拐杖,推换我和如是。
「那您和姐妹们怎么办?」
「我还有钱,能应付一阵。你们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闻见血腥味,会有越来越多狼过来的。」
「咱一起走吧,妈妈。」
「莫管我,走不动啦。再说在这院里待了快六十年,我死也得死在这里才安心。」我们只好迅速收拾了包事,我把流血的女孩打到肩上,立风和金边眼镜男人跟着,,一路逃窜到了鲁西南的一处村镇。
日常吃喝,给女孩买药,没有住处,我们还想置办一处宅子,都需要钱。
「你们有钱吗?大叔大婶。我这里只剩两块大洋。」眼镜男问,他显然没有认出我们,没有想起游行那天发生的事。
我笑了笑,掏出压箱底的十块大洋,也是在那天从协和医学堂拿到的。
「有啊,足够用一段时间了吧。想当年,就是这几块大洋才让一个麻木不仁的龟奴和你撞在一起的。」
「不够的话,我也有,别人送给一位被折磨到满脸伤疤的妓的。」如是也笑着拍了拍她的包表里面装着一些金银首饰。
他扶了扶眼镜,恍然大悟.
安顿下来后,他带着养好伤的女孩一块离开了,说还有光茉的事业要去做,等完成了一定回来看我们。
我心里抵触这个男人,他借着伟大的名义当众摧毁了如是最后一点渺小的自尊。「别回来了,不欢迎,我们小人物不值得耽搁时间,忙你的大事去吧。」
男一女并排走到门口,如是像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们:
「要是、要是能带着我家立雨一起回来,就欢迎你。」
如是应该也恨他吧,他羞辱了她,还鼓舞她的女儿献出自己,
立雨「若一去不还,便一去不还」的背影消失在夜里后,再也没有了音讯。
从没回来看过如是,直到她染上重病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们一直没敢托人到北平打听她和那个男孩的下落,还有刘妈妈和姐妹们的。
不打听的话,没有确定结果的话,就还有希望的,对吧。
又过了几年,听说整个北平都沦陷了
而后日本兵如蝗虫向南过境。
我们附近屠杀不断,炮声隆隆地响。
立风也闹着要参军,我不同意
「要是你也一去不回来,你娘以后该怎么活!」
我把他锁在房间里,可还是被他偷偷跑掉了,
走的时候他十五岁,和他姐姐一样。背影也一样,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像两颗光滑的石子,又像两片年轻的羽毛,轻飘飘的。
他们投进墨黑的死水里,试图搅起微澜。
战事日紧,我天天盯着报上的消息,输输输,一直输。
输得越多,儿子就回来得越晚。
我们中国人就是打不赢日本鬼子吗?我又疑惑又忧惧
终于有一天,头版头条,大大的字,写着在山西大同灵丘,咱们打了第一次大胜仗,歼敌 1000 余人。
痛快!是能打赢的,能站到最后的也一定咱们的好儿郎们,赶跑这些狼虎豹!再过了一个月,一场深秋的大雨里:
有人从山西送来一张残破的血衣,里面夹着一封血染的家书。
「亲爱的爸爸、妈妈,儿不孝,不能陪你们到两登白。别哭泣别鸣咽,别用泪水送儿别人间。站在群和国族的事业上,妈妈,您的乳汁毕竟不会白喂给儿的。立风敬上。」
我没忍住,哭得一塌糊涂。
而如是听了儿子的话,她立在冰冷的风中和雨中,岿然不动,没掉一滴眼泪。
我们在院里给立风树了衣冠家,并预留了立雨的位置:从北平逃出来的时候太匆忙,没带他们太多东西,全部收拾出来,也不过半箩筐。把物品焚烧完,她面色如常,只是许久不说话。
我记得,得有两个月那么久。
一直到了冬天,山东的第一场雪下起来,我正在院里劈柴.她在厨房里做饭,突然放声大哭,哭到不能自己
接着,她说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
「三儿,我围裙开了,帮我系一下,和面腾不开手。」
20
哭完了,生活还得继续,
家里空空荡荡的,看着难受。
我们就把它改造成了隐秘的伤员治疗场所。
附近大仗小仗打完了我都去凑热闹,碰到还有气息的就打在肩上带回家。
这事我擅长,以前打的是女人,现在打男人,有区别,但不大。
如是就负责医治和照料,用她的金银珠宝换钱买药买食物。
水平有限,能治好的尽量治,治不好的就给埋到田里,
民国三十一年,战乱又逢饥荒,逃荒的人像水浇的蚂蚁一样四处乱爬。
我在草从里捡到一个孩子,妈妈已经凉透了,他还在怀里吸奶。
头发已经开始泛白的如是先是一惊,随即高兴,小米粥一口一口喂大,给他取名叫立阳。
说是风啊雨啊什么的都不吉利,还是大太阳天比较舒服。
但她高兴了没几年,又出了变故。
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天,病魔不出意外地找上了她。
先是腿上起斑疹,很快扩展到全身。
接着是时不时发热,骨头也隐隐地疼。
我说带她去省城看看,她说不必了,她知道是什么病,没得治我也知道,在她之前,我打过的头牌里,就有两个得了这个病.到了头和眼睛里面也开始痛的时候,她说受不了了,让我给她个痛快。我说:「咱们回北平吧,去找那洋大夫,医术高,说不准还能治。」她说:
「兵荒马乱的,我撑不到了。最后的时间,我想跟你一起说说话,不折腾啦
[三儿,走之前,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瞒你。以前不敢说,是怕你恨我。现在要是还不说,我怕你以后到了底下见了面,更恨我。
就是立风他啊,去当兵,是我偷开了锁给放走的。」
「我知道,走的那晚上我看着他呢。怎么会恨你,没恨过。」
她笑了,因为疼痛,笑得很苦。
「如是,我也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我知道,死掉的那个厨娘,是你下了药。」
[不是这件。」
「我知道,从我进满春院上了你的肩,你就想打上我的主意了,那床腿上的刻痕也是这个意思。」
「也不是这件。」
我顿了顿,接着说:「是,更早的,你家出事那天,带你多走把你留在那里的人就是我。后来我总想,要是我当时敢把你带走,你的命会不会比现在好很多?」
「咳,这事啊。我也知道,我都知道,我早知道。」
那你还要我当你的龟奴,还要嫁给我?陈天瑜?」
她转着失焦的眼球,像转一对干瘟失水的杏核。
「三儿,你忘了吗,那天是我自己要转身回去的。这条命,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选的啊。「像我们这种人,卑如尘士的人,偶尔也能把命握住自己手里。」咽气后,我把她和立雨立风葬在了一起,也给我自己预留了位置春风里,我到河边折了无数摇摆的柳枝,一捆又一捆打到肩上,笔直地插满她的坟头。「咱这一生,飘摇,但从此,立住了。」
21
时间还在往前走,很多事情继续变化着,但我不怎么变了,活够了。
好不容易把立阳拉扯大,会四处跑,看别人有娘,他动不动问我他娘去哪儿了我说你娘,她人美,心善,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所以她一会儿去天上,一会儿到地下。
在天上时,她眉毛上那颗痣,就是星星扑闪扑闪。
在地上时,她常驻在北平,那里有个人,打着她,一直走。
立阳说,爹你说得不对,人家都说,现在不叫北平,又改名叫回北京了。
我骂他,你娘在的,就是北平
过了俩月,从北京来了一位故人,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素净衣装。
独自来的,没带任何女孩。
「老人家,我回来看您啦。
「好。」
「给您带了个特别的好消息,中央马上就要清退北京城内的所有妓院,把相关人员都改造培训,让他们重新做人。」
「真好。」
「从此,再没有龟奴和妓女这种被压迫的人啦,咱们新中国客不下。」
「那太好了。」
[我来还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您一家当年的大恩大德我不敢忘。
最后一件事,终于找到了托付。
「有,这个孩子,你带走给他寻个好人家行吗,我太老了,养不下去了。」
故人答应,并问我:[就没别的了吗?」
「没了。你走吧。」
哎,不对,还有。
[下回再来,要是还来的话,给带支北平的糖葫芦,六个球的,放到我们家的坟头,成吗?」
立风和立雨一人一个球,我和她各吃两个。
或者我和她一个,立风和立雨得两个。
都成,听她的,让她分。
谁让,我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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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update: 2024-08-27
“一舌转轮!一睫大千!妙境诸极,非言可诠!天好神诡,得毋气镌!吾主至高!安敢惊焉!